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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好像一只快乐的小鲸鱼,高兴的时候就吐泡泡,难过的时候就唱唱歌。
人真是奇怪的生物。
明明就很喜欢下雨,可是一下久了,又会觉得还是不下的好。
不下雨他就可以跟李振洋去海角那边的商店吃绝版的冰棒,去码头买新鲜的牡蛎烤来吃,去鲜花市场挑一把鲜嫩沾露的柠檬草,还能去漫画店看一下午的书......
艳阳万里,不下雨,能做好多好多事。
陈立农等家里人都睡熟了,披了件外套,偷偷溜了出去。
李振洋在一条街以外的路灯底下等他,受了潮的烟头一闪一灭。
雨还没完全停止,他头发潮潮的贴在脸颊鬓角,痒痒的。他把两手反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,听机车发出轰鸣——
心又像海面上的鸟一样雀跃起来。
李振洋来了才半年多,雨下了两个多月。
凌晨时分,李振洋停下机车靠在路边休息,陈立农蹲在他旁边,看夜空隐约闪烁的星子,觉得快乐无边,自由无边。
他高兴了,就喜欢唱歌。
“我们好像在哪见过,你记得吗......”
李振洋嘴欠,随口接了一句,“不记得。”
“好像那是一个春天,我刚发芽...”
被陈立农瞪了一眼,他才笑着接下去唱。
“我走过...”
“没有回头...”
“我记得...”
“我快忘了...”
唱完一小段他摸了摸胳膊上的疙瘩,非要给陈立农看。“你看看,两个大男人情歌对唱,肉不肉麻?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
“屁嘞,我看你唱的蛮开心啊。”
陈立农才不上当。
陈立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泡芙,“最后一袋了,好舍不得。”
“舍不得,那我帮你吃。”
陈立农扬起拳头就打,他力气超大,跟同学逗着玩的时候都要小心控制力度,对李振洋不用在意这些,一拳下去把人捶到变形。
最后两个人蹲在路边分吃了那盒碎成渣渣的小泡芙。
他嘴边沾着碎屑,吧嗒吧嗒小猫嘴,意犹未尽。
脑子里已经开始在思考明天去哪玩,带李振洋去找什么好吃的地方。
他知道,整个暑假他推掉了班里的联谊,推掉了好友的邀请,天天跟李振洋在一块儿。
好友联系不上他,诧异不已,还以为他跑什么偏僻地方打工去了。其实他就是在陪李振洋。
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。
陈立农是个笃信“距离能够保持新鲜感”的人,对再亲密的朋友都保持三分距离,更别说一个月都跟同一个人待在一起了。
这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,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。
什么规矩,什么礼貌,什么距离,什么私人空间,他统统都忘了。
他是个不怎么放纵自己,很有自制力的人。遇到李振洋却像个从没有过朋友,特别特别稀罕地想留住新玩伴的小孩子,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对方看一看,缠着人家给出反应。
李振洋就还真陪着他闹。
要换了别人,陈立农肯定要敏感地试探一番,揣测一下对方是不是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了,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烦。
但是,这可是李振洋啊。
他底气十足随心所欲,想做什么做什么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
根本不用担心。
所以特别快乐,特别自由。他惊奇地发现,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合得来的人,以前的二十年好像都喂了狗,变得寡淡,索然无味起来。
不用委曲求全,也不用隐藏真正的自己,原来是这种感觉。
他快飞起来了。
一高兴,他又开始唱起歌来。
“雨还在下,你听得到吗...”
一唱歌不要紧,天边划过一道闪电,雨又开始落下。
李振洋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水分的粘稠度,他站了起来。“不玩了,今天天气不好,我送你回家。”
陈立农没有二话,抬腿上车。
亮着一盏白灯的摩托车沿着山间小路疾驰,溅起一道道水花。
前几天台风过境,电闪雷鸣,路灯都短路了,很多都黑着。
李振洋对这边不熟悉,等发现走错路的时候,他们已经开出去好远了。
雨越来越大了。他们不得不靠边停了车,躲在一个废弃的公车站牌底下避雨。
二零一八年的夏天,海岛迎来了两次小型台风,降雨如往常一样又急又多,沿海人民习以为常。
沉溺在跟新朋友玩耍的陈立农忘了关注天气预警,所以也就无从得知,他偷偷溜出家门的那一刻起,第三次台风已经悄然降临。
李振洋握着他的手,两人都不敢用手机怕引来雷击。旧路根本就没有人经过,他们被困在窄窄的路牌里。
陈立农一点也不怕打雷,他甚至还有点隐秘的小心思,觉得在雷雨之夜跟李振洋被困在这方小心天地里,还怪浪漫的。
多像偶像剧里的剧情啊,除了他们是两个成年男人。
天空里雷龙咆哮,电神震怒,瓢泼的骤雨一阵大过一阵。不知什么时候,李振洋把手放开了,隐约的电光划过,陈立农瞥见他死死抱着胳膊,脸色严肃而惨白。
他这才想起,这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哥哥胆子小。他们有一次去鬼屋,李振洋吓得浑身都湿透了,他还后悔了好久不应该不问一声就带人去玩那个项目。
李振洋害怕的东西太多了,反观他倒是没心没肺,胆大包天。
狂风乱卷,树叶横飞,雷声隆隆,雨声阵阵。恍若天神发怒,降下天灾,整个太平洋的水都倾覆而来,要把这个小小的海岛淹没一样。
陈立农犹豫了一下,想伸手去拉住他。就在这犹豫的当口,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几乎是在眼前劈下来,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点。眼前还是一片令人胆寒的茫茫的黑,但是在黑影里,有个形状诡异的东西在燃烧。
就在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,一棵百年老树被竖着劈开了,一半倒下横在路中间,树心焦黑还有未被浇熄的火焰。
陈立农整个人都炸了,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后背悚然地出透了冷汗,他真真正正感觉到了恐慌、恐惧。
在天灾面前,他们太渺小了。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他坐在那里浑身僵硬,断断续续的耳鸣让他无法思考。
在又一个生平罕见的闪电再次落下之前,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。比闪电更早到达的是一个湿透又冰冷的身体。
李振洋有点发抖地结结实实抱着他,他能感觉到那只熟悉的手覆在他僵直的背上,慢慢下滑,死死收紧了。
他好像呜咽了一声,像某种受惊又不敢出声的幼兽,但是在能抹灭一切的雷声中,谁也听不到。
李振洋安抚地摸着他的后颈,一遍又一遍。
他什么也听不到,他想,也许李振洋在说,别怕,哥在这,别怕,没事的。
他明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,但是却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,这股热度烧着他的身体,让他僵硬的肌肉恢复了柔软。
他试着动了动手臂,环上了李振洋的腰。
我错了。
这一点也不浪漫。
我害怕的要命。
但是你在这,我好像,又没那么怕了。
他眼角湿热,是眼泪混着雨水在脸上糊成了一团,狼狈不堪。
幸好天黑,谁也看不清谁,不然得多丢脸啊。
被来救火的搜查队带回去的时候,两人坐在车里一直在低头听阿sir训话,一声不吭。
到了陈立农家门口,两人对了个眼色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
“知道了,再联系。”
陈立农蔫头巴脑地准备迎接家人的第二轮斥责,依依不舍地在门口目送。
李振洋在熹微的晨光里,也不回头,潇洒地挥挥手,往前走。
他不知道的是,李振洋在狂风骤雨里吓得一直大喊“陈立农抱紧我!啊!”,喊得嗓子都哑了,说不出话来。
电台还在广播昨天的那场雷雨,“.....台风‘贝碧嘉’昨晚22时登录西北沿海地区,于凌晨多地出现雷暴......各地均有受灾情况......”
这一场裹挟着雷雨的台风过境,彻底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,溃不成军。
那天过后,陈立农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变了。但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是,他想着李振洋的时候,不再像小孩子那样单纯了。
他常常看着李振洋发呆,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脸上发热。
明明他们相处的模式还是像以前一样。
李振洋来南方上学,只有短短一年时间。
陈立农陪他逛尽了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。
终于,这个夏天要过去了。
他们从图书馆走出来,太阳还是那样毫不留情的狠辣,直直照着人的头顶,影子畏缩地藏在鞋底,一切都无所遁形。
“你要回去了吗?”陈立农脱口而出。
“是啊。”李振洋还是那样,温柔里带点慵懒,戏谑中带着捉摸不透的认真。
“你要跟我走吗?”他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。
陈立农拉住了他的衣角,“我跟你走。”
他下定决心地看着这个人的眼睛,说我是认真的在回答你,你呢。
“好。”
就像明明自己都害怕得发抖,却本能地扑过来保护他的李振洋。
他的本能也替他做出了回答。
李振洋是温柔的大海,他是离了海不能活下去的小鲸鱼。
——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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