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E美学家

台风过境


 

 

*

他好像一只快乐的小鲸鱼,高兴的时候就吐泡泡,难过的时候就唱唱歌。

 

 


人真是奇怪的生物。

 

明明就很喜欢下雨,可是一下久了,又会觉得还是不下的好。

不下雨他就可以跟李振洋去海角那边的商店吃绝版的冰棒,去码头买新鲜的牡蛎烤来吃,去鲜花市场挑一把鲜嫩沾露的柠檬草,还能去漫画店看一下午的书......

艳阳万里,不下雨,能做好多好多事。

 

陈立农等家里人都睡熟了,披了件外套,偷偷溜了出去。

李振洋在一条街以外的路灯底下等他,受了潮的烟头一闪一灭。

雨还没完全停止,他头发潮潮的贴在脸颊鬓角,痒痒的。他把两手反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,听机车发出轰鸣——

心又像海面上的鸟一样雀跃起来。

 

李振洋来了才半年多,雨下了两个多月。

凌晨时分,李振洋停下机车靠在路边休息,陈立农蹲在他旁边,看夜空隐约闪烁的星子,觉得快乐无边,自由无边。

他高兴了,就喜欢唱歌。

“我们好像在哪见过,你记得吗......”

李振洋嘴欠,随口接了一句,“不记得。”

“好像那是一个春天,我刚发芽...”

被陈立农瞪了一眼,他才笑着接下去唱。

“我走过...”

“没有回头...”

“我记得...”

“我快忘了...”

唱完一小段他摸了摸胳膊上的疙瘩,非要给陈立农看。“你看看,两个大男人情歌对唱,肉不肉麻?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

“屁嘞,我看你唱的蛮开心啊。”

陈立农才不上当。

 

陈立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泡芙,“最后一袋了,好舍不得。”

“舍不得,那我帮你吃。”

陈立农扬起拳头就打,他力气超大,跟同学逗着玩的时候都要小心控制力度,对李振洋不用在意这些,一拳下去把人捶到变形。

 

最后两个人蹲在路边分吃了那盒碎成渣渣的小泡芙。

他嘴边沾着碎屑,吧嗒吧嗒小猫嘴,意犹未尽。

脑子里已经开始在思考明天去哪玩,带李振洋去找什么好吃的地方。

 

他知道,整个暑假他推掉了班里的联谊,推掉了好友的邀请,天天跟李振洋在一块儿。

好友联系不上他,诧异不已,还以为他跑什么偏僻地方打工去了。其实他就是在陪李振洋。

 

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。

陈立农是个笃信“距离能够保持新鲜感”的人,对再亲密的朋友都保持三分距离,更别说一个月都跟同一个人待在一起了。

这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,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。

什么规矩,什么礼貌,什么距离,什么私人空间,他统统都忘了。

他是个不怎么放纵自己,很有自制力的人。遇到李振洋却像个从没有过朋友,特别特别稀罕地想留住新玩伴的小孩子,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对方看一看,缠着人家给出反应。

李振洋就还真陪着他闹。

要换了别人,陈立农肯定要敏感地试探一番,揣测一下对方是不是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了,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烦。

但是,这可是李振洋啊。

他底气十足随心所欲,想做什么做什么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

根本不用担心。

所以特别快乐,特别自由。他惊奇地发现,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合得来的人,以前的二十年好像都喂了狗,变得寡淡,索然无味起来。

不用委曲求全,也不用隐藏真正的自己,原来是这种感觉。

他快飞起来了。

 

一高兴,他又开始唱起歌来。

“雨还在下,你听得到吗...”

 

一唱歌不要紧,天边划过一道闪电,雨又开始落下。

李振洋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水分的粘稠度,他站了起来。“不玩了,今天天气不好,我送你回家。”

陈立农没有二话,抬腿上车。

亮着一盏白灯的摩托车沿着山间小路疾驰,溅起一道道水花。

前几天台风过境,电闪雷鸣,路灯都短路了,很多都黑着。

 

李振洋对这边不熟悉,等发现走错路的时候,他们已经开出去好远了。

 

雨越来越大了。他们不得不靠边停了车,躲在一个废弃的公车站牌底下避雨。

 

二零一八年的夏天,海岛迎来了两次小型台风,降雨如往常一样又急又多,沿海人民习以为常。

沉溺在跟新朋友玩耍的陈立农忘了关注天气预警,所以也就无从得知,他偷偷溜出家门的那一刻起,第三次台风已经悄然降临。

李振洋握着他的手,两人都不敢用手机怕引来雷击。旧路根本就没有人经过,他们被困在窄窄的路牌里。

 

陈立农一点也不怕打雷,他甚至还有点隐秘的小心思,觉得在雷雨之夜跟李振洋被困在这方小心天地里,还怪浪漫的。

多像偶像剧里的剧情啊,除了他们是两个成年男人。

 

天空里雷龙咆哮,电神震怒,瓢泼的骤雨一阵大过一阵。不知什么时候,李振洋把手放开了,隐约的电光划过,陈立农瞥见他死死抱着胳膊,脸色严肃而惨白。

他这才想起,这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哥哥胆子小。他们有一次去鬼屋,李振洋吓得浑身都湿透了,他还后悔了好久不应该不问一声就带人去玩那个项目。

 

李振洋害怕的东西太多了,反观他倒是没心没肺,胆大包天。

 

狂风乱卷,树叶横飞,雷声隆隆,雨声阵阵。恍若天神发怒,降下天灾,整个太平洋的水都倾覆而来,要把这个小小的海岛淹没一样。

陈立农犹豫了一下,想伸手去拉住他。就在这犹豫的当口,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几乎是在眼前劈下来,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点。眼前还是一片令人胆寒的茫茫的黑,但是在黑影里,有个形状诡异的东西在燃烧。

就在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,一棵百年老树被竖着劈开了,一半倒下横在路中间,树心焦黑还有未被浇熄的火焰。

陈立农整个人都炸了,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后背悚然地出透了冷汗,他真真正正感觉到了恐慌、恐惧。

在天灾面前,他们太渺小了。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
他坐在那里浑身僵硬,断断续续的耳鸣让他无法思考。

 

在又一个生平罕见的闪电再次落下之前,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。比闪电更早到达的是一个湿透又冰冷的身体。

李振洋有点发抖地结结实实抱着他,他能感觉到那只熟悉的手覆在他僵直的背上,慢慢下滑,死死收紧了。

 

他好像呜咽了一声,像某种受惊又不敢出声的幼兽,但是在能抹灭一切的雷声中,谁也听不到。

李振洋安抚地摸着他的后颈,一遍又一遍。

他什么也听不到,他想,也许李振洋在说,别怕,哥在这,别怕,没事的。

他明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,但是却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,这股热度烧着他的身体,让他僵硬的肌肉恢复了柔软。

他试着动了动手臂,环上了李振洋的腰。

 

我错了。

这一点也不浪漫。

我害怕的要命。

 

但是你在这,我好像,又没那么怕了。

 

他眼角湿热,是眼泪混着雨水在脸上糊成了一团,狼狈不堪。

幸好天黑,谁也看不清谁,不然得多丢脸啊。

 

被来救火的搜查队带回去的时候,两人坐在车里一直在低头听阿sir训话,一声不吭。

到了陈立农家门口,两人对了个眼色。

“好好休息。”

“知道了,再联系。”

陈立农蔫头巴脑地准备迎接家人的第二轮斥责,依依不舍地在门口目送。

李振洋在熹微的晨光里,也不回头,潇洒地挥挥手,往前走。

 

他不知道的是,李振洋在狂风骤雨里吓得一直大喊“陈立农抱紧我!啊!”,喊得嗓子都哑了,说不出话来。

 

电台还在广播昨天的那场雷雨,“.....台风‘贝碧嘉’昨晚22时登录西北沿海地区,于凌晨多地出现雷暴......各地均有受灾情况......”

这一场裹挟着雷雨的台风过境,彻底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,溃不成军。

 

 

那天过后,陈立农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变了。但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是,他想着李振洋的时候,不再像小孩子那样单纯了。

他常常看着李振洋发呆,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脸上发热。

明明他们相处的模式还是像以前一样。

 

李振洋来南方上学,只有短短一年时间。

陈立农陪他逛尽了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。

终于,这个夏天要过去了。

 

他们从图书馆走出来,太阳还是那样毫不留情的狠辣,直直照着人的头顶,影子畏缩地藏在鞋底,一切都无所遁形。

“你要回去了吗?”陈立农脱口而出。

“是啊。”李振洋还是那样,温柔里带点慵懒,戏谑中带着捉摸不透的认真。

“你要跟我走吗?”他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。

陈立农拉住了他的衣角,“我跟你走。”

他下定决心地看着这个人的眼睛,说我是认真的在回答你,你呢。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就像明明自己都害怕得发抖,却本能地扑过来保护他的李振洋。

他的本能也替他做出了回答。

李振洋是温柔的大海,他是离了海不能活下去的小鲸鱼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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